2019年11月20日，星期三，晴。
读首词再睡，第31夜
各位朋友晚上好！
今晚我们读前宋词的最后一首，李煜的《虞美人·春花秋月何时了》。

春花秋月何时了？往事知多少？
小楼昨夜又东风，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。

雕栏玉砌应犹在，只是朱颜改。
问君能有几多愁？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。

这是李煜最有名流传最广的词，也是他的绝命词。
据说他作这首词那天正好是他42岁生日，李煜生日和忌日好记，都是农历七月初七，七夕节那天。这首词传到宋太宗赵光义那里，赵大怒，认为李煜不死心，有复辟念头，派人用牵机酒鸩杀了李煜。
这首词写亡国之痛，通过今昔对比，表达无穷的哀怨和悔恨。上阕开篇就是两句诘问，“春花秋月何时了？往事知多少？”这一年一年的春花秋月什么时候是个尽头？为什么有那么多让我忍不住回忆的往事？昨天夜里，我住的小楼窗外双刮起东风，又是一年春天到了，在皎洁的月光下，我不禁又想起我的故国，回忆起往日的欢乐。
下阕他自问，故国的龙楼凤阁、雕栏玉砌应当还在吧，只是当年的那些红颜，现在已经芳华不在了。我猜，这时，他可能想到中唐诗人元稹的《行宫》：
寥落古行宫,宫花寂寞红。
白头宫女在,闲坐说玄宗。

他的宫女们怎样说他这个后主呢？“只是”2字，有无限的遗憾和愁恨。“朱颜改”是曲笔，用一种隐晦的方式述说心中的悔恨，如果南唐不灭，自己就还是高高在上的君主，每天过着歌舞升平的日子，哪里会有这么多忧愁。想到这里，他心中积蓄的悲情像开闸的洪水流出，“问君能有几多愁？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。”李煜啊李煜，你的忧愁有多长？我的忧愁就像长江水一样绵绵不尽，永远绝期。
以水喻愁，非李煜首创，但他这句无论从气势、格调还是情感上看，都是空前绝后的好，是千古绝响。
王国维论李后主词最精辟。他说：“后主之词，真所谓以血书者也。”他还说：“后主则俨有释迦、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。”他的意思是李后主词中关注的不再是个人所经历的悲恨，而是天下苍生以承受的所有痛苦。在这首词里，李煜把自己变成一个自己的苦难自己承担的人，年少时便偿便人间欢乐，中年之后又悟透人间悲情。终于大彻大悟，不再局限自己的悲情，退到众生的视角，感叹世事变幻，人间无常，人生皆苦。这是血的经历写的血写之词。
李煜的这首绝命词让我想起另外3首著名的绝命诗，一首是文天祥的《过零丁洋》：

辛苦遭逢起一经，干戈寥落四周星。
山河破碎风飘絮，身世浮沉雨打萍。
惶恐滩头说惶恐，零丁洋里叹零丁。
人生自古谁无死？留取丹心照汗青。

一首是谭嗣同的《狱中题壁》：

望门投止思张俭，忍死须臾待杜根。
我自横刀向天笑，去留肝胆两昆仑。

一首是汪精卫的《被逮口占》：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慷慨歌燕市，从容作楚囚。
引刀成一快，不负少年头。

汪精卫的这首诗和谁的比也不差，当汉奸是后话。
白乐天《放言五首·其三》云：

赠君一法决狐疑，不用钻龟与祝蓍。
试玉要烧三日满，辨材须待七年期。
周公恐惧流言日，王莽谦恭未篡时。
向使当初身便死，一生真伪复谁知？

论诗词就是论诗词，捎带上人品复杂得不是一倍，就
不是纯论诗词了，我喜欢纯论诗词。汪精卫后来当汉奸是
真，写过一首千古名诗也是真。
快回到李煜！
李煜是中国词史上一个空前的高峰，谁也绕不过去的高峰。1000多年来，评论他词的人多得数不过来，王国维评论的最有深度。王著名的《人间词话》共有64段话，论后主的就有6段。
我评词欲与别人不同，可惜“人生而自由,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。”这是人生困境，也是我的写作困境。想和别人不一样，却又难于跳出前人画的圈子，苦啊！
静安先生说学问不分古今中外。那就也不应该分人物大小，何况学问都是学理为上，洞见为胜，只要有几分道理，就可以说出来。我不揣浅陋，也说几句后主词为什么好的道理：
1、李煜的词站住了一个“真”字
索尔仁尼琴说：“一句真话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。”后主人生前后变化最大，后主次前后变化也最大，然，不变者是他一直在讲真话，前后都没有变。无论是做一国之主还是阶下囚，讲的都是真话，这是后主词感人的第一力量。他不是故意为之，而是天性使然。
文学三大主题是生死爱，三大追求是真善美。真是最根本的，有真可以讨论其善其美；无真就什么都不用谈了。
金花、银花、象牙雕出来的花、砖石花、齐白石画的花、梵高画的花，都比真花贵，但决不能比真花美，因为真花有真，其他再贵也是假的。
2、只有他是自由的
写作的自由度越大越能出好作品，在我国封建社会，只有皇帝是自由的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，想写什么就写什么，其他人皆有顾虑，害怕文字狱，顾虑多一重，作品的妙处就减一重。笼子里的鸟，不会有动人的歌唱。这也是帝王诗比同朝其他人写得好的最大原因。没受过多少教育的朱皇帝能写出《咏燕子矶》：

燕子矶兮一秤砣，长江作竿又如何？
天边弯月是秤钩，称我江山有几多。

“称我江山有几多”除了他朱皇帝谁敢说，别人说出来是要杀头的，说不定还要诛连九族。再看看明初一流文人解缙的诗：

数尺丝纶入水中，
金钩抛去荡无踪。
凡鱼不敢朝天子，
万岁君王只钓龙。

一流文人与帝王的诗高下立判。
3、他受过当时最好的教育。
皇二代都能受到最好的教育，任何方面的才能都能得到最好的开发，李煜写词可拜南唐最好词人冯延巳为师，封建时代知识分子已能成为帝师为最高荣耀，帝师都是当朝最好的文人，有最好的老师，而帝师教皇帝时必使出洪荒之力，这样名师出高徒，天赋高如李煜者则必青出于蓝。
4、他的词与他的生命关联度最高
任何文字都是作者的自传。文字里必有作者的所闻、所见、所思、所悟。科学论文都不例外，无论是研究宇宙起源还是基因剪辑，都是作者深入思考的结果，都有作者的思想在里面。科学论文的范式无非是提出一个自己研究领域的新见解，然后用实验或逻辑推理证明自己的说的成立。大科学家也是大思想家，牛顿是，爱因斯坦也是。
作品与作者生命的关联度越高，作品越佳，后主词和他的生命关联度最高，38岁时的词是用他的青春热血写的，写出了一个才子帝王的欢乐，一个后3年的词是用他的一腔怨血写的，写出了一个亡国之君的切肤之痛。
5、李煜写词无杂念
 就像国君没有和任何人比财斗富心理一样，他也无须和
别人争名。喜欢写词，写就完了，Just do it !结果写出最好的词。有名利心，有词以外想法，就会影响词的质量。这也和下棋一样，走棋时有棋以外的想法，怕输想赢，情绪一波动，就下不出好棋。李昌镐外号“石佛”，是围棋史上最好棋手，他下棋时日本记者拍了200张照片，洗出来竟是一样的，棋优势劣势情绪无波动，面部表情没有变化，没有棋以外的杂念，棋下得才最好。棋如人生，下棋如此，写词如此，评词如此，做什么事都是如此。
今晚能想到的，就这些了。
李煜的这首词名气极大，上世纪40年代，就有黑白电影《一江春水向东流》，创下当时中国电影票房最高纪录。现在又有电视连续剧《问君能有几多愁》。李煜如果穿越回来，坐在电影院看这部电影，坐在家里沙发上追这部电视剧，想他的快乐不会比当后主时少。
《一江春水向东流》剧照，这张照片中有白杨、上官云珠和苏绣文。

    宋朝以前的词中还有好的，有放在宋词300首中不逊色的，限于篇幅，只选31首。从明天开始进入宋词。

明天见！
晚安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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